【一九二八年】
鄰伯方君,宦遊歸來,見余教書,以為不可。
彼云,教私館,乃老年儡者之事。
青年人日與孔孟相處,將來何以應付社會?
甚至「應對進退」都不合時宜。
必須出外作事,練達人情皆學問。
此古人所以尚遊學也。
時呂師在座,深以為然,余亦久蟄思動。
竊愧無力資斧耳。
呂曰:人有薄技在身,勝過腰纏十萬,況汝學醫數載乎?
!
余聞言膽壯。
同年七月,余持方伯信,到依蘭高等審判分廳投差。
薦為司書錄士之職。
暫寓父執郭芾卿家。
此余在中醫路上遇歧途也。
當時官場,人浮於事,未能即妥,延久l延久使人不耐。
郭伯殷殷勸慰,且露有留余行醫之意。
郭業醫,設有藥鋪,鋪中老醫王漢臣,宿儒也。
喜余知醫,要郭強余在該鋪應診。
余亦歎仕途多坎。
且喜依蘭多同學故友。
尤願與王醫相處,便於學問,遂留止焉。
一九二八年中秋節日起,余從事醫療事矣。
此為余走中醫道路開步起始。
王醫,山東萊陽人,年將七十,余師事之,而稱之以伯。
相處甚得,沾益良多。
王曾指其床右書垛曰,將來以此物累汝。
余不敢諾,而竊自幸也。
王死不久,逢「九?一八」之亂。
依蘭被炸,藥鋪遭焚,同人逃散,余亦流亡虎林、饒河一帶,置身於青山綠水之鄉。
以醫為業,乞食頗不為難。
同行四人,親如一體(內有一初不相識者)。
仰余三指,幸得全活。
當時山村無醫無藥,患喉症較多,余以針治之,問用土法。
一時生活較為安定。
痛定溯思,計遇匪者二次,均賴行醫免禍(匪徒慣習,不劫醫者)。
絕糧者一次,余教以采玉竹根充饑,亦賴知醫而得救也。
疾病相扶持者二次,一為同行一人傷足踝腫,余告用土和尿敷之,痛減能行。
當時同患難人,苦樂與共。
孫子所云「風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
果然哉,當此之時,存家難奔,有國難投者多矣,個中滋味,余則備嘗之矣。
又憶師云「有薄技在身,勝腰纏十萬」之言,今乃驗也。
此時囊中無錢,不足憂懼,囊中無書,殊感束手。
臨行倉卒攜帶者,只《溫病條辨》,《針灸易學》兩書耳。
此余走中醫道路之厄運也。
諺云「有書真富貴」,「書到用時方恨少」,「學然後知不足,用然後知困」,乃先我經驗之談也。
回憶舊書遭損,實為痛惜,每一念及,必牽想到《內經》之「內」字,不知古人如何解釋?
擬日後詳細考參之。
兩年後出山,同行只有兩人,探訊前進,日行數裏,不敢冒進,必先有投靠人家,以備盤詰也。
一日信宿潘姓農家,黎明未起,忽然思路大開,認為宇宙萬類。
凡有生滅機能者,俱由幼壯衰老直至死亡消滅,頃刻不停,受陰陽五行、五運六氣、司天在泉以及五穀六畜,影響損益消躍,而作生長收藏的變化。
此種變化力量,含蓄在各個體之中。
而《內經》書中所載者,為陰陽五行四時八節。
在天則氣運寒暑,風雨陰晴,星辰日月。
在地則高下旱潦,五穀六畜以及蟲魚菌騷。
在人則臟腑筋骨皮肉營衛血氣情志,莫不包括。
雖一毫一發之微,亦有相當生機在內也。
即便一毫一發脫落死亡,其枯毫枯發亦有其逐漸消滅之變化在其內也。
此種變化力量,約而言之,即「性命之道」也。
以其無可名象,故強名之目「內」。
或即呂師所告;
「內到無可內」之意歟?
於是喜而不寐,以為猜破古人之謎矣。
忽又疑念頓生,不敢自信,竊慮先聖哲言,豈能如此輕易。
思潮起伏,倏忽屢變。
迨出山後,偶閱張景岳《類經》,見其名義自注,文中有言:「內者性命之道,經者載道之書。
乃自信所悟者與古人有略同也。
因自恨學識短淺,若能早讀此書,何致焦思如此之久。
因又思古人有言:「思之思之,鬼神告之。
信不誣也。
因又反復思之,所謂鬼神者,即吾心本有靈明,自然發動者也。
。
究竟何者為鬼,何者為神?
則在自家念頭之邪正耳。
倘賢師友早期告我,省卻多少思慮。
然不思不慮,則易得易失。
今經此一悟,乃出於自誠之明也。
其殆師友玉成於我,行不告之教歟?
余經此一悟,如在中醫路上夜行,忽得明燈也。
此後十數年來,醫林浪跡,遇有學不通處,則商之契友,並加以思維,常收由點及片之效。
從前遊走山村,太感乏書之困。
出山後,每副書店必不空回,凡遇愛好之書,寧可買而不讀,不肯見而不買。
如張壽甫陸淵雷、惲鐵樵,時逸人、秦伯未、承澹庵諸前輩大作,讀之如見海天之闊,其維新衍義之處,多由經典化出,其中意味深且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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