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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附八味丸方證散議】
(一)桂附八味丸,首見於仲景《金匱要略》,但古今方名略有不同。
本方於《金匱》書中凡兩見:先見於「血痹虛勞病脈證並治第六」篇,名曰「八味腎氣丸」。
又見於「婦人雜病脈證並治第二十二」篇,刪去「八味」二字,僅名「腎氣丸」。
因此方首出《金匱》,後世稱之為「金匱腎氣丸」,此名至今尚在沿用。
現時之「金匱腎氣丸」與仲景原方不盡一致,已略有變動,故有改稱「桂附八味丸」者。
《金匱要略》之腎氣丸藥用:「乾地黃八兩,山茱萸、薯蕷各四兩,澤瀉、茯苓、牡丹皮各三兩,桂枝、附子(炮)各一兩。」
其所治證為「虛勞腰痛,少腹拘急,小便不利者」及「轉胞」而「不得溺」者,用腎氣丸於補益腎氣之基礎上,「但利小便則愈。」
可見桂枝於此方中不僅有協助附子以溫腎臟之效,更重要者在於增強膀胱氣化,以利小便。
但後世之腎氣丸,多用以治療腎陽虛衰之證,常不兼挾水液代謝障礙,故不用桂枝而用肉桂,以增溫腎納氣、引火歸元之力,更有利於腎衰陽虛內寒或虛陽浮動之證。
原方中乾地黃改用熟地,則滋腎之功尤勝。
古時之乾地黃即今時之生地黃,古之生地黃則為今之鮮生地。
故仲景之百合地黃湯方可用生地黃搗汁,職是故也。
仲景何以於腎氣丸中不用熟地,余未加考證,似漢時尚未發明加工熟地之法。
熟地滋補真陰、攝納腎氣之功遠勝生地。
如清代許松如於《診余脞談》中曰:「徐洄溪、陳修園輩,以熟地柔膩滯胃,宜人丸劑而不宜入煎劑,引古以為證,此拘牽之說也。余見腎虛宜填納而胃氣不弱者,服之利益甚大。佐以流動之品,絕不礙胃。且應用熟地之時,即以枸杞、女貞、龜版輩代之,效力亦遜,詎可懸以為禁,沒其功用乎?」
許氏所說為臨證有得之言,皆從經驗中來。熟地滋膩礙胃之弊,除「佐以流動之品」而外,尚有重用一法。
蓋熟地少用則滋膩,多用反不礙胃。
所謂多用,即每劑或每次單服用至30g即可。
此余臨證屢經試驗,乃歷歷不爽者也。
世傳有用熟地拌砂仁之法,法非不善,而虛損症常多脾腎雙虧、胃氣傷殘者,雖些少砂仁亦難接受,不如上法為妥。
但熟地服用不當以致胃氣膩滯、經絡壅塞者,又非砂仁、沉香不能開。
有腎陰虧極、虛陽上浮者,舍熟地難能滋填攝納以歸窟宅。
余曾治一虛損症,真陰虛衰而致倦怠乏力,吸吸少氣,上重下輕,頭腦昏沉不清,腰酸肢軟,遺精頻頻,納差神呆,余於其對症方中加熟地30g,首次服藥後即覺有氣自頭中下降入腹,立見頭腦清醒、精神倍增,腹笥充實,兩足有力。
以後續服前方,胸腹經絡之間,常有氣機走動之感,不用熟地則不見氣感,此乃熟地招納虛陽下歸之效。
由此可知,真陰虛衰者,要非熟地無以為用。
無怪乎景岳好用熟地,致有「張熟地」之美名,不為無因。
熟地之選材加工炮制方法,對於藥效至關重要。
王汝霖曰:「惟此丸(桂附八味丸)中之熟地,必須用九煮九蒸九曬制極透者,否則無效。有心活人者,須自製為妥。」
此說聊備一格,姑且存而勿論。
(二)桂附八味丸之方義解釋,多屬隨文敷衍,未抉精要。
如《醫方集解》釋曰:「熟地滋陰補腎,生血生精;山茱溫肝逐風,澀精秘氣;牡丹瀉君相之伏火,涼血退蒸;山藥清虛熱於肺脾,補脾固腎;茯苓滲脾中濕熱,而通腎交心;澤瀉瀉膀胱水邪,而聰耳明目。」「惟附子、肉桂,能入腎命之間而補之,故加入六味丸中,為補火之劑。」
又如《醫貫》曰:「熟地、山萸、丹皮、澤瀉、山藥、茯苓、皆濡潤之品,所以能壯水之主。肉桂、附子,辛潤之物,能於水中補火,所以益火之原。水火得其養,則腎氣復其天矣。」
以上釋義,皆就腎臟本身之生理病理及方中諸藥之功能而言,固屬不謬,然則難免有淺近之嫌。
而尤在涇於《醫學讀書記》中論六味地黃丸則曰:「六味地黃丸多用熟地、萸肉、山藥、味厚體重者,補陰益精。而以茯苓、澤瀉之甘淡助之下降。……氣浮者多熱,牡丹之寒所以清浮熱。」
腎氣虧損,陰陽失調之病理中,屬腎陰虛耗者,必致陰不戀陽而虛陽上浮,若單以熟地滋填攝納猶難招浮陽歸於窟宅,故佐苓澤以引導下降,直趨命門。
尚有散見之浮陽,則以丹皮清之。
由是陰陽重歸和合,水火繼續交媾,而復其生理之常矣。
據此,方中茯苓、澤瀉,非僅為通利小便而設,仲景制方有出神入化之妙,而錢仲陽將八味丸去桂附而變為六味地黃丸,立滋補真陰之祖方,乃深得個中意趣者。
故用方之時,更須斟酌盡善,不宜隨便刪除澤瀉,易以他物。
澤瀉除用以利水之外,李時珍謂其還具固精之功,可治遺泄。
而腎精為腎中陰陽二氣之物質基礎,無論腎陰虛症或腎陽虛症,必然波及腎精,因而固護精氣實為治療腎氣虧損必不可少之環節,而於全方中雖地、萸、山藥皆兼此能,而無突出之效,惟有澤瀉獨擅其功,是以仲景用澤瀉不特治水而已,自有更為重要之作用在。
澤瀉固精止遺其功獨特,單味煎服即可取效,一般每次用10g即可。
余曾治一少年,遺精頻作,諸藥罔效,以致神思恍惚,記憶減退,讀書成績節節下降,其母深以為慮,央余設法治療。
余囑每日以澤瀉30g煎服,連服七天,從此不再遺泄。
一周內服用澤瀉200余克,未見任何不適。
《本草綱目)渭此物宜於濕熱遺精,其實用於虛證亦效,第虛證宜辨證選加熟地、山藥、枸杞、沙苑之類,則效驗更彰。
澤瀉具止、通兩種功能,除固精止遺之外,還善治前列腺肥大之排尿不暢以至癃閉。
是以說明六味地黃丸,桂附八味丸用澤瀉,並非僅為利水一端而已。
倘仲景腎氣丸中用澤瀉只為通利小便,則後世之用六味、八味多為單純腎虛而設,理宜效景岳之左右歸,去澤瀉而不用之,何以直至今時,六味、八味方中,仍用苓澤哉!
錢仲陽將腎氣丸方去桂附而成補陰之祖方,而卻留利水、傷陰之澤瀉,抑何不思之甚也!
可見此方(六味丸同)中用澤瀉,其意至深,既能降上升之浮陽,又可攝下流之陰精,更能於生殖系統散結、消炎、決癃排尿,不可以其「能瀉澤中之水」而淺之乎視之也。
然腎虛兼見津液損傷者,則不用苓澤為宜。
(三)腎為先天之本,中含真陰真陽,就形質而言,陰陽即水火也。
趙獻可曰:「君子觀象於坎,而知腎中具水火之道焉。夫一陽居於二陰為坎,此人生與天地相似也。」
昔賢每以卦象易理以釋岐黃之學,以坎卦象於腎,卦之上下各為陰爻而中間則為陽爻,以明腎中陰陽水火,含蓄交融之義。
而坎中一點真陽,亦稱命門之火,為人身生命之根,景岳於「大寶論」中振筆捷書:「天之大寶惟此一丸紅日,人之大寶,只此一息真陽。」
是以命門之真火於人身最為重要也。
然朱丹溪倡「陽常有餘,陰常不足」之論,奠定滋陰學說之理論基礎。
其實,腎中陰陽二氣皆不可偏廢。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
真陰為真陽之物質基礎,無陰則陽為獨陽;而真陽又為真陰之發揮運用,無陽則陰為孤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孤陰獨陽必致陰陽離決。
故陰陽二氣對於人身,皆至關重要,不可執此以廢彼。腎中真陰真陽並不等量齊觀,雖有參差,但在健康人體,兩者不斷處於交融協調之動態平衡中。
陽火剛勁,秉乾健之運;陰水滋柔,具坤順之德。
因而,在正常人體,以水多火少為順。
近賢彭子益於其遺著《古方推論》中曰:「腎中水火二氣,水氣多於火氣為順。緣人身中氣,為身體整個運動之樞機,腎氣為中氣運動之始基。水氣多於火氣,火藏水中,乃能生氣。若火氣多於水氣,水氣不能包藏火氣,火氣遂直衝上越,運動遂滅。」
寥寥數語,已將腎中水火二氣之交融平衡關係點破真蒂。
故「此方附子極少,山藥地黃丹皮茱萸獨多,即是此理。
然人身陰陽二氣,陽火易盛,水寒易散,而真陰極難滋填。
故有「水多生寒之病,用附子以溫水寒,一劑便奏全功。若水少補水,一年半年尚難補起也」之說。
中醫五行學說中,有生剋制化規律,將五臟六腑之關係,統一於一個有機整體之中,腎臟亦不例外。
按五行理論,肺為腎母,肝為腎子,心為所勝,脾為所不勝。
其中對於腎臟生理關係最大者,無過肺肝兩臟,虛則補其母,實則瀉其子,則補肺可以益腎之虛,瀉肝可以泄腎之實。
然肝腎為母子之臟,肝木既可子盜母氣以虛腎,亦可回饋奉養以益之。
故治腎虛之證,須兼顧肺肝,始為周全。
彭子益先生對此研究甚深:「腎氣丸補金潤木滋腎水,又用附子溫腎陽。凡陰液不足,腎陽又虛之病,總以此方為大法」。
不僅腎氣丸具有金水相生、肝腎同源關係,即六味地黃丸理亦一致,錢仲陽將腎氣丸方去桂附,名六味地黃丸,專治腎水不足,極有功效。
彭子益曰:「而不知全是補金潤木之功。補金以培生水之源,潤木以杜耗水之路。腎水有生而無耗,故腎水足也。再於水中補火,水中有火則生氣,此腎氣二字之起源也。腎氣者,元氣也,中氣之根也。」
可見腎中真陰真陽,與其他諸臟,尤其肺肝二臟,有其生剋制化關係,故一旦發生疾病,必須考慮並利用五臟之相互關係以為治,始更切合實際。
本文中引彭氏之論較繁,並非故意引襲,彭氏「人身中氣為人體整個運動之樞機」及「腎氣為中氣之根」二語,精闢揭示人體先天後天之關係及其在生命活動中之重要作用,同時深刻揭示虛勞病證之治療首重脾腎之理論根據,對於先賢「補脾不如補腎」、「補腎不如補脾」之爭,細繹此文必有心得。
進一步考慮五臟之間之平衡協調,則理無余蘊而治無不中矣。
明代綺石先生亦早已認識並宣導運用五臟關係以治病。
其治虛勞一症,從陰虛陽虛兩者入手,但不直接補益腎臟。
而是陰虛之證養其肺陰,陽虛之證益其脾氣。
腎陰不足,養肺陰以滋化源,此虛則補母之法。而補脾以治真陽之虛,有火土相生之妙。
理雖如此,而病已涉及先天,不治其腎終非其治。
綺石於《理虛元鑒》中將陽虛成勞歸納為三種類型:「日奪精,日奪氣,日奪火。」
而最後以「急救中氣為先,將『陽虛三奪統於脾』。」
須知虛勞之病症及肝腎者,常兼真火衰微,純補中氣恒見病情好轉而難徹效,觀彭氏之論其義自明。
至於桂附之雄烈,不宜於久虛之體,自可改用柔潤之品,正不必執定桂附也。
真陰損傷之人,用六味丸滋陰,亦宜參酌肺肝。
蓋六味地黃丸為陰凝之物,易礙胃氣,而肝木具疏泄之能,可以疏達土氣。
故彭氏倡言:「六味地黃丸補水,不如歸芍地黃丸補水功大而活動」,因「歸芍活動木氣,不用活動木氣之藥,必凝胃矣。」
同樣「肺為陰根,肺陰足則全身津液自足。」而肺為腎母,有金水相生之妙,陰虧及津者,更宜於六味丸中加西洋參、麥門冬,謂之參麥地黃丸,亦有稱為八仙長壽丸者。
現代成藥則以北沙參易洋參,則更易推廣使用。
(四)王汝霖曰:「腎為人生之最重者也,腎中藏一水一火,左腎屬水,水生木,木行春令,為萬物發生之源。右腎屬火,火生土,土為萬物之母。故腎為五臟六腑之總樞紐,最為重要,不可不補,以遂其生生不息之機也。且腎為坎水,不易滿而易招損,故腎一虛,而百病叢生。」
然則腎虛而宜用桂附八味丸之指徵若何?
王氏之經驗為:「凡脈見浮濡、浮虛、浮大、浮散,或微細短弱,或數大無根,左虛於右,或尺脈無根者,每用桂附八味丸治之,無不效驗如神。」
《筆花醫鏡》則詳列本方之適應證候:「腎之虛,脈左右常細軟。其症為頭痛、為耳鳴、為耳聾、為盜汗、為夜熱、為健忘、為咳嗽、為喘、為吐血、為腰痛、為腿酸足軟、為目視無光、為大便結、為小便不禁、為戴陽、為久痢久瘧。」
彭子益則曰:「人年四十以後,善保腎家,左脈充足,皆能有八十以上之壽。因水足乃能有藏火之處。水虧不能藏火,中氣失根,則陽氣飛越,中氣消散,無藥可回也。」
(五)臨證所見,有腎陽虛而不宜用桂附剛藥者,尤其附子,走而不守,通行十二經,辛烈異常。
故《理虛元鑒》論「陽虛三奪」謂「回衰甚之火者,有相激之危。」
關於此點,彭子益經驗豐富,議論極精:「附子純陽,其性上升。
如水寒不大而多用附子或水不寒而誤用附子,附子下嚥,能將腎中陽根拔動而起,使水氣從此不能包藏火氣,為禍不小。」
如遇此等情況如何處治,同:「除純寒之證不能不用附子外,其內傷腎陽不足,腎並不寒之證,莫如用甜蓯蓉、巴戟天.柔潤和平益腎之品,以代附子,最為妥當。豬腰子不去膜,用生黃土拌濕包固,柴火燒熟放冷,胃強者嚼食腰子,胃弱者將腰子煮湯食。」
「此方溫補腎陽,和平力大,凡先天不足,與腎家陽虛之人,皆可奉為再造之寶。」然豬腰子雖為和平服食之物,而終帶溫熱之性,食多熱動者,可配養陰之品。
如患者陽虛而難受桂附八味丸者,彭氏尚有單服甜蓯蓉法:「剪碎吞服一錢,水火雙補,可代腎氣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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