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見]大學的人文精神】
當我為即將付梓的《大學人文讀本》(以下簡稱《讀本》,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版)伏案作序時,我明白,我所想寫的,不僅僅代表我個人。
有人問:你們為何要編這套《讀本》?
這可從兩方面來回答。
若著眼於建設性,《讀本》旨在為當下中國大學生的“精神成人”提供系統的優質思想資源;若著眼於補償性,則無須諱言,中國高校人文教育缺失久矣。
大學人文教育之長期缺失,實為結構性缺失。
且不說現實社會對大學的期待,一般重在專業乃至功利,而非人文關懷;也不說大學生在校往往囿於學科分支細化而誘發人文視野萎縮,以致“學哲學太空,學歷史太死,學文學太淺”,本屬人文學科的文、史、哲尚且如此,再遑論非人文學科的理、工、醫、農等專業了;
即使是高校專職做學生工作的,也因偏於政治導向與心理調節,而無力亦無計從“精神成人”的高度來滿足大學生對普世價值通識的人文渴求——雖然一個大學生從18歲躋身高等學府,到22歲本科畢業,本是其生命史特有的“靈魂發育”季節,他本就有權要求大學設置有關“精神營養”教程;
雖然一個現代意義的大學,當它剛從中世紀的歐洲大陸崛起時,它便是以“精神城堡”的英姿,而非“職業培訓所”的招牌,昭示於人類社會的。
應該說,20世紀上半葉中國曾經有過這樣的大學,如“五四”新文化運動時的北京大學,又如抗日戰爭時期的西南聯大……然俱往矣,今非昔比,但無礙後人來日可追先哲。
《讀本》應是一套普適性的青年知識份子修養讀物,而不僅僅是大學人文系科的教參資料。
這裡所謂的“知識份子”,主要是指專業學識層面上的創造者、傳播者及運用者,它可以涵蓋學界、思想界那些敢於擔當人間道義的“精神戰士”,但前者的外延顯然比後者寬泛。
至於“精神成人”,則是強調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應在本科期間初具“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之潛質。其鑒別尺度之一,當是看其在學業之餘,能否認真且持續地向自己追問“如何做人”這一終極命題,以及在何種價值水準上思索乃至踐履此命題。
而《讀本》的創意正在於,欲引導讀者從如下三個維度,展開對上述命題的思考:
第一,人與自我——你將如何為自身的日常生存注入意義,從而使生物學層面的個體生命真正轉化為文化學層面的“主體角色”;
第二,人與國家——你將如何面對故土的百年滄桑及其社會——文化轉型,以期將自己塑造成迥異於卑微子民的“現代國民”;
第三,人與世界——你將如何置身於新世紀的“全球化”格局,嘗試用全人類而非狹隘的眼光,來關注我們這顆星球所發生的宏大事件與國際難題,諸如生態、種族、戰爭、宗教、人權……而無愧為“世界公民”。
上述三個維度或三大理念,實已暗示整套《讀本》的構成框架或編纂規則:以理念分卷,按主詞立章。所謂“以理念分卷”,是指每一分卷重在闡釋一個理念,依次為:“主體角色”(第一卷);“現代國民”(第二卷);“世界公民”(第三卷)。
所謂“按主詞立章”,是指圍繞給定分卷之理念,設置一串富有邏輯關聯的主(題)詞(如第一卷為“主體角色”理念設置的“人與自我”主詞系列是:“大學”“人生”“日常”“良心”“青春”“婚戀”“女性”“角色”“勇氣”“遺囑”),再依據每一主詞內涵的深廣延綿,來精心選文,有機組合,獨立成章。簡言之,若曰“理念”是貫穿“主詞”系列的靈魂,則刻意編排的“主詞”當是邏輯地支撐“理念”的骨架。
《讀本》既然意在為大學生“精神成人”呈示根基性價值參照或“精神底線”,這便從根本上規定了《讀本》內容,亦即選文須具備“思想性”、“可讀性”與“經典性”。
“思想性”、“可讀性”無須贅言,“經典性”則重在輯錄名家文字(內含著述、演講、詩文、信函、奏章、碑銘、日記、隨筆、格言、遺囑諸多文體)。
所謂名家,除了星辰般輝映20世紀人類文化星空的世界巨人外,《讀本》還尤其珍視如下三類中華英傑所貢獻的思想瑰寶:
一是1840年以降為祖國的獨立、富強與進步而鞠躬盡瘁的仁人志士;
二是1916~1919年間為中國文化的現代轉型而疾呼“民主與科學”的“五四”先驅;
三是晚近20餘年來為當代中國“改革開放”而不懈奮鬥的社會精英。
這就意味著,《讀本》所做的,實是在嘗試現代人文視野的重新整合,即通過對人類共同的普世價值譜系的縱深勘探暨合理配方,以期為大學生“精神成人”提供全方位、幾近全息型的思想營養。這就明顯越出了當下高校系科設置互為阻隔的基本格局,而使《讀本》初步呈現出跨學科、又漸趨圓融的大人文視野。
是的,若著意甄別慣常意義上的學科歸屬,《讀本》可謂涉獵甚廣,近乎學科“博物館”,遠不止文、史、哲、經、政,還有倫理學、心理學、教育學、科學哲學、科學史、精神史……但有趣的是,隸屬上述學科的選文一旦被有機輯入《讀本》所設定的語境,它又奇跡般地淡出原先學科圈,而讓文本的每一個字甚至標點皆無聲地用來澄明大學生精神成人時可能生髮的困惑。
由於近代分工所鑄成的高校系科的功能互阻,而今卻在《讀本》這一實驗性思想平臺消失於無形,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誠然,《讀本》不會忘記它的潛在讀者首先是正在校園就讀的大學生。大學生最終認同與否,可謂從根子上決定了《讀本》的命運。為了讓大學生在“靈魂發育”之際,能及時而確鑿地聽到另一種清醒而清潔的聲音,《讀本》頗講究一個“貼”字。
“貼”,要義有二:
一是珍惜大學生內心的人文渴求;
二是平等地正面應對大學生“成長的煩惱”——既不是居高臨下地借權威語式來以偏概全,也不是把人文教育柔化為慈善家的安撫,更不是放任自流,眼看一群群大孩子因擋不住時尚的誘惑而及時行樂,以欲念的滿足來遮蔽人生真諦,卻一籌莫展。
讓《讀本》平等地正面應對大學生的人文渴求,這既是編委的集體行為取向,也是對某種閱讀理想的預設。若讀者日後真能將《讀本》之閱讀轉化為“靈魂對話”,這當是編者所夢寐以求的。由此不難理解本書為何要將每章編者絮語命名為“旁白”。
“旁白”者,既含“參與”之意,又有“代庖”之戒也。畢竟“靈魂”之事,純屬個人精神事件,他者可供參照,無法代之思考。
一部書稿,近百萬字,好不容易編出來,末了卻說編者對全書未必洞明若燭,相反,尚存疑點有待日後三思,這並非謙辭,倒是實話實說。
中國大學人文教育缺失既久,這便命定《讀本》作為補償性舉措,近乎是在先哲曾經走過卻又轉眼荒蕪的故土,重新踏出一條路來。
我與我的編委一路走來,走了一年,似乎不曾有過“我們走在大路上”的豪邁。
其間雖不缺“柳暗花明”之欣慰,那也是“山重水複”累月跋涉所致。
是的,我不諱言《讀本》是在嘗試大人文視野之整合,但這片剛被整合的大人文視野對編者來說,無疑也很新,充滿陌生化效果。
我願說我對全書構成早已廓然於胸,但我委實不敢說,我對《讀本》每卷、每章乃至每篇選文對給定理念的細部闡釋,也爛熟於心。
我只是對與我專業相關的《讀本》內容才有言說的自信。
這就是說,面對《讀本》所莊嚴展開的思想的寬銀幕,我深感自己既是編者,同時也是亟須重新受洗的“教徒”,此“洗禮”所指亦有二:既指學識,更指靈魂。從這意義上,也可謂我和我的編委,是差不多與讀者站在同一地平線上。
我們不是傳教士,也不是捨身為人間盜火種的普羅米修士,我們所以從五湖四海聚到獨秀峰下,齊心協編《讀本》,是因為我們皆祈願能有這麼一個機遇,可將曾真誠地感動過我們、並將繼續深刻影響我們生命歷程的那些思想暨文字,編成一本書,讓現在那些渴望精神成人的大學生(其間將有我的孩子)也用心讀一讀,或許他們也會有所感動,有所思考。
■夏中義
文匯報2002-8-3
引用:http://www.china.com.cn/chinese/archive/182905.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