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人(包括不久前的我)都會回答:沒有什麽不同。
絕大多數人(包括不久前的我)可能錯了。因爲夏朝和商朝完全不同,夏朝和商朝之間的區別,遠遠大于商朝和周朝之間的區別。
而且,國際和國內學界對夏朝的質疑,與他們的前輩對商朝的質疑貌似相同,性質卻狠不一樣。
質疑夏朝存在最有力的證據(雖然極少被提起),正是來自殷墟甲骨文本身。
殷墟甲骨文根本就不承認夏朝的存在!
甲骨文已經被破譯了一千余字,其中沒有一個字可以被確定爲“夏”。有些學者懷疑某些未被破譯的甲骨文是“夏”,但是未受廣泛支持。
就目前已經基本確定的甲骨文來說,不僅沒有“夏”字,也沒有“冬”字。只有“春”和“秋”兩字。這就狠好地解釋了先秦中國編年史書爲什麽經常叫《春秋》——甲骨文裏沒有“夏”和 “冬”兩個字,說明商朝人只有“春”和“秋”兩個季節,每個季節6個月,兩個季節就是一年。不僅商朝人如此,和他們同時期、同緯度的蘇美爾人也是如此:在此緯度區間內,氣溫要麽熱,要麽冷,一年兩個季度足夠了。不熱不冷的過渡期狠短,沒必要爲1個月專門設季度。
當然,也有人認爲商朝人有四季,但不用“春”“夏”“秋”“冬”表示,而是用另外的字,在這裏就不討論了。
按照《史記》等古籍的記載,商朝的開國之君是湯,也叫湯武王,在甲骨文或其他古籍中也被叫做“大乙、天乙、鹹、唐、成湯、成唐、烈祖”等等。
在甲骨文裏,湯武王根本就不是商朝的開國之君,最多也就是一個“發揚光大”的中興之君,類似于清朝的乾隆。湯武王難道不是推翻了暴虐的夏桀,從此得到各地諸侯的尊奉嗎?
很遺憾,甲骨文蔔辭對湯武王的歌功頌德不少,但就是沒提到他曾經打敗過“桀”,推翻過“夏”。甲骨文裏不僅沒有“夏”這個字,也沒有“桀”這個字,甚至連可以懷疑的對象都不存在。
如果嚴格按照甲骨文的記錄來厘定中國曆史的話,自五帝時期之後,中國就只有一個王朝——神聖的、偉大的、千年一系的——商朝。
這個朝代從五帝之一的帝喾 (帝俊)開始,綿延1300年左右,也就是大約從公元前24世紀到公元前11世紀,而不是傳統上認爲的從公元前16世紀才開始。
但是,如果商人故意曲筆,不寫自己曾經臣服過的夏朝怎麽辦?
從帝喾(帝俊)開始,直到湯武王爲止,大部分商人領袖都稱“王”:子契(玄王)、後土(“後”比“王”還要高一個級別)、王亥、王恒、上甲(微),等等。
反之,曾經臣服于商朝的周人則直到周文王末年“三分天下有其二”時才敢稱王。這就證明這些稱王的商人領袖從未臣服于任何勢力。《史記》等古籍也並未說過商人曾經臣服于夏朝。
商人曾經臣服于大禹,倒是確有其事,甲骨文裏也多次出現“禹”字,顧老教授據說還因此講過“大禹是條蟲”(這個傳說大概是瞎編的,顧的原話是說“禹”字和蟲有關,並進而推論出當時流行蟲/蛇崇拜等等,這倒是狠明顯)。
“禹”是受商朝人崇拜的,但他的後裔呢?
似乎根本沒什麽出息,始終被商人壓過一頭。
從《史記·夏本紀》就可以看出,五分之四的篇幅都在說大禹,剩下五分之一說他的後裔。四百年內他們就幹過這點事,而且怎麽看怎麽像編造的,因爲它和《商本紀》的情節太相似了:
夏啓建立夏朝之後,夏朝總共出過3件大事,即有過氏滅夏、少康中興和夏桀亡國。前二件事可以合並爲一件,它與有易氏殺害商王亥,爾後王亥之子上甲微在河伯的協助下攻滅有易氏(極可能就是《尚書》裏所謂的“有扈氏”),爲父報仇的情節異常類似,甚至連時代也基本相同(公元前19世紀左右)。
夏桀亡國的過程似乎有許多細節,可是又都與商纣亡國的故事如出一轍:國王年輕時有才氣,立過功勞,然後驕傲自大,沈迷酒色,寵幸邪惡的王後和幾個壞蛋,諸侯甲勸谏被害,諸侯乙先被囚禁,然後被釋放,諸侯乙仁義明德,吞並鄰邦,最後討伐國王,國王一戰而敗,都城不守,戰爭就結束了,王朝就更叠了。除了個別細節之外,它們一模一樣。
難道一個綿延了四百多年的王朝,就留下了這麽點曆史故事嗎?甚至民間傳說也狠少,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說大禹的。看來,就連古代的說書人和聽衆也對夏朝沒什麽興趣。
另外,殷墟也不是商朝的開始,而是只代表著商朝的晚期。各種古籍都記載,商朝曾經多次遷都,而安陽殷墟是其中最後一個都城。
所以,年代比殷墟更早的二裏頭遺址完全有可能是商朝前期的某座城市,因爲商朝在公元前16世紀以前就存在著。這也是幾十年來最被懷疑的一種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它是另一個方國,例如傳說滅夏的有窮氏部族的城鎮。
總而言之,按照甲骨文的記載,夏朝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是不被商朝人承認,而只被周人承認的。按照《史記·周本紀》記載,周人的祖先一直在夏朝當官,後來看到夏朝衰敗,才從山西西南部遷徙到陝西去自立山頭了。周人對夏人感情深厚,倒並不意外。
有夏禹,無夏朝,這似乎狠難以理解。如果說少康、夏桀等夏朝君主都是後人憑空編造的,似乎更難以接受。我們不妨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這段曆史。
古籍說夏朝雖亡,但其核心部族並未衰亡。一部分人跟著夏桀流放到鳴條,另一部分人跟隨王子獯粥北上,其後代就是匈奴。
商朝武功赫赫,對外擴張不斷,不會和這兩支夏人的後裔失去聯系,特別是此後日益強大的匈奴人。許多證據都顯示,夏朝其實也沒有在公元前16世紀滅亡,而只是轉移了陣地。
不少考古學家都懷疑,夏朝的後裔便是商朝的勁敵“土方”,也就是《詩經》中所謂夏禹開創的“下土方”。直到武丁時期,土方對黃河流域的威脅才基本上被消除。
真正的學者畢竟是非常嚴謹的,和我交流的幾位老先生便是如此,他們嚴謹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所以雖然有許多有趣的觀點,卻不肯把它們寫下來。
實際上,反對將陶寺、二裏頭等地陶符稱爲“文字”的主要反對意見並非來自國外,而是來自他們。也許再過幾十年,下一代中國曆史和考古大師們考證起來會比較大膽一點?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向來是廣受推崇的學風,我沒有本事小心求證,只能在這篇小文的結尾作一大膽假設:
大禹死後,他的事業迅速瓦解,各個邦國雖然在文化和經濟上仍相當近似(與春秋時期相仿),但在政治上卻各行其是,而商人更日益強大。商王上甲微攻滅有易氏之後,已成爲黃河流域的頭號霸主,湯武王更是在短期內吞並了大量邦國(《詩經》所謂“昆吾夏桀同日亡”),將商朝推向鼎盛。但是,夏人並未被征服,一部分西遷陝西,成爲周人,另一部分北上山西、河北和內蒙,成爲商朝的勁敵“土方”,與商朝形成了南北朝的關系。
因此,從商朝人的觀點看,夏朝並不存在(因爲他們只承認大禹的領導地位,一位君主總不能算是一朝),在商朝談論夏朝屬于叛國行爲,在土方談論商朝也是如此。武丁戰勝土方之後,周人不得不接受商朝的統治,但仍然不時地反彈,最終聯合各個反商勢力將商朝滅亡。從這個意義上講,曆時13個世紀之久的殷商天下,或許始終籠罩在它不願承認和談論的“夏朝”陰影裏。
歸根結底,夏朝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恐怕並不只是一個學術問題,而主要是一個政治立場問題。
人,畢竟天生就是政治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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